陆判从西装内袋取出一本黑簿子，执笔而书：“陆祈安，亡于子时三刻，得年十九⋯⋯”

丧门慌张地去抓那本生死簿，求道：“不要，祈安不可以死，二哥、二哥！”

陆判推开碍手碍脚的邻家弟弟，一把揪住从死者胸口窜出的大蛊，紫虫张开顶端噬血的口，饿得嚎叫。

因为寄主成了尸也成了鬼，尸鬼再也不能汲取所需的能量。

虽然依阴律应该将这个“凶器”带回公堂列为物证，但陆判只是用指节狠劲掐爆这只肥虫，暗色的虫液喷了满地，要它吐出吃下的魂元。

尸虫跟菜虫一样，偏爱啃咬魂魄最鲜嫩的部分，一抹轻飘飘的白魂落到陆判手中，模样依稀是个蜷着手脚的白胖娃娃。

陆判还记得四弟出生后，自己有多么高兴，从没想过孤苦而早夭的他也能有机会养育孩子。

宝宝未足岁就会说话，摇摆着双腿跟在他身后，软呼呼地喊着“二哥、二哥”，他的心几乎要为此化开。

即使孩子长成少年，也不改撒娇习性，没事就从身后抱着他胡乱蹭着，说着孩子气的承诺：我长大会对二哥很好，二哥受的所有委屈都会帮你出气，所以二哥绝对不可以扔下祈安。

但当阴曹大乱的那一夜，理当只有他知晓如何出入的档案库遭贼子闯入，轮回的纪录被窃走。

犯人法力高强，一般鬼卒完全不是对手，惊动阎王出战。

当他横身为阎王挡剑，身子被刺穿瞬间，竟听见对方低呼那声：“二哥！”

一阵天旋地转，应该在他枕边酣然睡着的四弟，怎么会在这里？

才知道那些他曾以为活着很美好的事物，其实全是谎言。

他是鬼魅，鬼性嗔怨，容不下背叛，原本有多珍爱，心里就有多恨。

但他怎么也无法抛下手中软嫩的小娃娃，让他再也睁不开眼、从此失去他动听的笑声。

陆判把魂元放回陆祈安的身躯，然后撕下黑簿子那张白纸黑字的“死亡证明书”。

陆祈安身子一颤，偏头咳嗽起来，停止功能的心肺再次上下起伏。

丧门战战兢兢地去触摸他，陆祈安跟着碰了碰他手指，他才抱住友人尽情哭泣。

“哎，看我又把你吓成这样⋯⋯”

“祈安、祈安⋯⋯呜呜，哇啊啊！”

丧门崩溃大哭，陆祈安无力地揽着他肩头安抚，抬头瞄向一旁沉默的陆判，琉璃眸子眨了两下。

陆判差点就要像过去那样揉乱那头软发，强收回五指。

“丧门，你且等等，我先与判官大人清算一下恩怨。”

丧门赶紧抹干脸，放开陆祈安，让给他们兄弟谈话的空间。

他以为陆祈安会趁机软磨硬泡穿梭阴阳两界来救他的陆二哥，但他却客套地拜了再拜。

“判官大人，此等恩情，陆某没齿难忘。大人公务繁重，在下不巧也没空，那就慢走不送了。”

丧门忍不住推了下好友，陆祈安却依然笑咪咪的，把陆判当成多管闲事的陌生人。

“祈安，你二哥特地过来，怎么连谢谢也没说？”

陆判沉声道：“免了，他要我走，我倒是有许多话要问清楚。”

陆祈安叹口气，该来的还是躲不掉。

“老三为什么变得痴傻，什么也记不住？你对他的记忆动了什么手脚？”

寄宿在陆判身边的风仙子俨然成了废人，只会在他出门时说“阿官，路上小心”，下班时则跪坐在门边柔柔地笑道“你回来啦”，洗漱完又会见到铺好的床被，宛如新婚的娇妻。

陆祈安一脸无辜：“三哥本来就那样子了。”

陆判细想一二，的确，自家三弟除了那身神能和绝世美貌，根本就是废物；

似乎没错，但还是不对，再怎么健忘也不该忘记自己曾用性命守着的妻女，还有最折磨他的四弟。

当他气呼呼地把老四和跟班阿弟大闹阴曹的事告诉笨蛋老三，陆晴空竟困惑地问：“祈安是谁？”过一会才想起来：“啊，是弟弟呀！”

陆判不知为何，一阵毛骨悚然。

家中兄弟只有老四纯粹是人，而人的想法最难捉摸，他想不透这小子到底为什么要刻意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。

他过去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，只有别人哄着他的分，即使犯下重罪被他活逮从此断绝关系，依然厚颜无耻地滋事胡来，害他分不清家事和公事，只为一人宽容律法而渎职。

正当陆判以为陆祈安会一直这么可恶下去时，某夜却梦见自己坐在堂上，阴差把罪人带上公堂，阴司揽着长卷宣读犯人恶贯满盈的罪行，但他听不进去，判决不了，因为底下披枷带锁的恶徒就是他的孩子。

当阎王一口拍定魂飞魄散的极刑，犯人那张缺了双目的脸竟露出梦寐以求的微笑，高兴喊道：“二哥你开心么？祈安就要死了！”

他心如刀割。

陆判醒来翻开簿子，四弟的名字竟注记上“亡殁”两字。他想也没想，撕下页面，在鬼差通报拘提之前，用尽他所想得到的手段补回他的岁数，又严令不准让“陆祈安”这个人进入冥世，绝不让梦境成真。

任凭丧门打破阎罗殿大门来求他回去，他也死都不见。

他这些年避了又避，如今终能当面质问。

“你为什么十八岁就尽寿？你本来没有这么短命啊！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？说！”

丧门紧张地看来，陆祈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，无辜得有剩。

“我不好端端在这儿？我与大人已毫无瓜葛，大人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。”

陆祈安要走，陆判却反手扣住陆祈安右手，粗暴地撩开他的袖口。

那双手白净如玉、掌心光滑饱满，乍看是没做过粗活的玉叶金枝，但当陆判揭开外头那层法咒裹起的人皮手套，摊开来却是一只皮包骨的枯手，手腕满是针孔，隐隐发出溃烂的异味。

陆判死死瞪着那片从小牵着的手心，再看向那张低垂的清秀面容，神情不住激动。手是这样，那身子、脸呢？

陆祈安飞快抽回手，收拢之间又是完好无缺。

他柔声劝退：“就当作没看见吧？你已经活得比常人辛苦许多，没有我，你会好过一些。”

陆判也这么想，恨不得不要相识，早知道不要贪恋这份孽缘，就不会害他的王功败垂成、国家门户洞开。

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，错了就是错了，捂眼不看也不会比较不痛，只是骗自己罢了。

“臭小子，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弟弟，怎么可能不管你！”

陆祈安站着任陆判痛揍，陆判大概打了三拳就打不下手，丧门赶紧站过来补位当沙包，要打就打他好了。

“判官哥，所以你一直避而不见是怕会伤害到祈安吗？”丧门这才明白陆二哥用心良苦，都是为了让陆祈安得以活下去。

“住口！”

丧门就算被吼、被踹，仍是很感动，拉过陆祈安的手说：“你看，哥哥们都舍不得你，你大哥是去找你爸、你三哥是愧疚，二哥也是，还是最疼你了。”

陆祈安看丧门高兴的样子，勉强勾起笑容回应。

眼见天快亮了，陆判必须将大批友情演出的鬼卒带回阴曹，没时间看他们在那里两小无猜。

“陆青枝寄了金创药过来，这瓶是你的。”陆判从西装里拿出一只手掌大的木葫芦，装着陆家大哥满满的爱弟心意。“阿弟，记得帮他上药。”

丧门为难道：“二哥，祈安得罪药草小精灵，不能用药⋯⋯祈安，你干嘛哀怨地看着我？我说的是实话。”